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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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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說到底,客觀來看,伊奈茨從父母祖輩身上繼承到的基因好歹是中彩票般分別遺傳到還好的部分:勞拉的同理心與聰明,只沾邊了點思維方面的古怪,且很神奇地沒有被異化,完全避開了壓抑的精神病癥;帕斯卡爾的自我為中心主義和戲劇化情感模式,意味著不管喜怒哀樂、來得快走得也快;至於骨子裏的自尊和韌性,想必是瑪麗娜的功勞……總而言之,去找瓦倫娜的短短幾小時路途,伊奈茨的精氣神已經從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情緒中恢覆得差不多了,她沒有沈浸悲傷的習慣,而且整件事錯的一方又不是自己。

在米蘭加班得暈頭轉向的瓦倫娜——準確而言,是專職服裝設計師瓦倫娜·門澤斯小姐對她的突如其來造訪欣喜若狂:

“我的上帝!你居然過來了!” 瓦倫娜非常高興地擁抱了下她,“噢我最愛這樣的驚喜!”

“我帶了你喜歡的那不勒斯披薩和雞尾酒。” 她展示這手裏提著的禮物,“還有我路過報刊攤買了些八卦雜志,看著蠻有趣的。”

“謝謝你親愛的,可惜我沒下班呢,得又讓你等我啦……” 瓦倫娜歉意地說。

“沒關系,你知道我一向樂意觀賞你的工作,當然、我也想參與呢,可惜我什麽都不會。” 她東看看西看看工作室裏的陳設,直白地誇獎道:“真酷,你有一整間屬於自己的辦公室、四面都有墻壁誒!”

“是啊,為這一天我熬了無數個通宵。” 瓦倫娜幽默地自我挖苦:“然後現在我迎來了新的一輪。”

她們相視笑了起來,不過對設計稿的打理正式開始時又各自恢覆了正經,瓦倫娜專心致志地整合文件,一旁的伊奈茨安靜地翻閱著雜志,一切無比自然,無比獨立。

當晚回到公寓忙得過於疲勞的瓦倫娜倒頭就睡、忘記詢問她詳細的事情經過,第二天早晨在餐桌上才匆匆提起,她的反應倒是很輕描淡寫,簡單地回答說自己信錯了人。

“……從今往後我都會聽你的判斷的,瓦倫娜,你猜得很準確。” 她像在反思自己考試沒努力發揮一樣,從不顧影自憐地沈浸於情緒的裹挾,這也讓朋友放心得多。

給遠在奧地利的阿德勒兄弟回了信道歉自己的遲到,他們大度地沒有計較,還體貼地讓她處理好自己的麻煩再說,短時內暫且沒有急需她回來的問題出現。

在米蘭只逗留了幾天,還是選擇及時趕往維也納,到達後恰好與阿德勒一家匯合。亨德裏克的媽媽和爸爸無不是高知分子,埃莉諾在巴黎高師是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的教授,路德維希·阿德勒則畢業於維也納大學的醫學專業,為這項研究也貢獻了不少好主意,在他倆的建議下,許多設備有關的問題得到基本的解決。

阿德勒夫婦對伊奈茨非常友善,沒有絲毫的架子,具備這等教養的麻瓜她鮮少遇見,事實上,在巫師中間她也只見過鄧布利多或是像巴希達那樣年紀比較大的存在會表現得博學又謙遜,頓時她再次慶幸自己沒繼續留在倫敦渾渾噩噩,現在可以結識越來越多的新朋友實在是太好了。

實驗室繁忙而充足的時光過得異常快速,除她以外大家都有其他工作,亨德裏克被盛情邀請留任的研究所就有好幾個,羅伯特則在麻瓜的大學當教授助理,瓦倫娜出差的沿途偶爾路過奧地利也會特地來看看能不能力所能及地幫點什麽忙。

可惜經費總是不夠。無奈,一串數字只在合同上時看似挺多,實際消耗就是眨眼的功夫,特別是為了收集樣本要請一堆志願者。

由於人員緊缺,三個人分工不得不遵循身兼多職的規律,意味著伊奈茨有時需要做比如登記志願者信息、帶他們進采樣的房間等瑣碎的小事,而她遭遇的刻板印象十分常見:幾乎每個男人都不相信她是發揮至關緊要作用的研究員,單單認為她是被雇傭來打雜的,時不時還會有冒犯的調侃,其中最過分的一句是“你們沒必要準備《花花公子》等雜志,只要員工都像你這麽惹火就行”。

當時她面不改色地回敬:“哦,我剛剛還在苦惱要拿什麽樣的卵子來混合才能挽救你的低檔基因,不過我突然發現你這種劣精的活性大概率撐不到能做成胚胎的時候啦。”

後來亨利貼心地只讓她去管理女志願者采樣的事宜了。

但其實最讓她窩火的在於,這樣的不快幾乎每次都讓湯姆抓到現行——也不知道是她的大腦封閉術有問題還是他有問題(認真思考後她又覺得肯定不是自己的問題)反正他作為旁觀者的冷嘲熱諷永遠到得很及時:“看,自作自受了吧,誰叫你非要倔強地研究這些沒用的?”

“關你什麽事?你是閑得慌、或是受不了我離開你嗎,真可悲。” 她毫不留情地把諷刺還了過去,果然一陣不屬於自己的憤怒情緒沖撞了下內心後,他在他和她精神連接的走廊另一頭停止了凝視。

為什麽他可以一次次輕松地阻止她的攔截……難道是“結時神鎖”的關系?還是魂器?超過十年來他們互相送的信物太多,物與物之間的魔法痕跡更很難消減,現在後悔也沒用,她懶得細想,他愛看就看唄,她的性格類型又不是受氣包子,而且她的語言攻擊能力也不錯,再者、樂觀的角度出發,據說天天生氣容易短壽,她猜現如今在倫敦沒什麽人有能耐令他生氣呢。

眼下更重要的棘手難題,無疑只有實驗室頻繁的失敗,顯然培育胚胎的溫室有大量不足之處,存活率太低,比拿小白鼠實驗時的狀況差很多,鮑勃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的結論是要重新考慮儀器的選擇,可能還得換間實驗室,做好選材的調研也許會拖到年尾,聽說這消息的瓦倫娜提議他們將新的實驗室安置在美國,那裏的醫學及各方面領域的發展格外領先,何況如此一來、自己的設計師一職剛好夠時機申請到加利福尼亞分公司的工作室。

“……沒關系,我可以先回倫敦取點金加隆。” 伊奈茨樂觀地說,“真麻煩,巫師的古靈閣不像麻瓜有環球銀行的功能,所以這次我幹脆全把錢拿出來算了,可以換成麻瓜貨幣存到銀行,親愛的,要不直接存進你的賬戶,你不是說過麻瓜辦理賬戶的效率慢得很。”

“你要全把資產取出放在一家銀行?這不太保險。” 瓦倫娜分著披薩餅和菊苣沙拉,不讚同地答道,鮑勃也同意她的觀點:

“對,麻瓜現在都流行做好資產分流配置之類的。”

“那大不了看你有幾個賬戶,分開它們,東放一點西放一點。” 伊奈茨一如既往懶洋洋地表達能震撼人心的想法,“反正估計沒多久就會花完。”

其餘三人吃飯的動作頓了頓,瓦倫娜率先作出反應,幹笑著皺起眉,困惑地反問:

“你的意思是……你不會……你不會想將全部財產花費到這個項目上面……吧?”

“當然啊。” 伊奈茨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一旁喝著鮮橙汁的亨利被嗆到、咳嗽了幾聲。

“你不能——這可是你的生活來源!花光它們你又該怎麽辦?” 瓦倫娜放下餐盤,語無倫次地提出強烈的反對。

“我是女巫誒,瓦倫娜,我也能去找份工作,總歸餓不死自己,怕什麽。” 她不理解他們憂心忡忡的模樣。

仍然保持溫和的口吻、亨利苦笑道:“我們在說你的所有資金,伊奈茨,是所有,你要為自己留一些錢的,以防未來的不時之需,我們都預測不了將來會發生什麽意外,早有準備總比不知所措要好,金錢是很實在的底氣……我記得你很重視它們來著。”

“我是很看重錢啦,但錢可以再賺,況且本來錢不拿來花也沒有意義,朋友們,我的意思又不是立即花光它們,而是覺得假如要付出再多的代價我都無所謂,這是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夢想。” 伊奈茨平靜地道出心聲,“我認真想過,這些年,我究竟想要的是什麽,答案是它,因為它的成功能連帶出許多東西。”

一時啞口無言的瓦倫娜舉手投降:“拜托,起碼留個百分三十給你自己好嗎?”

“好吧好吧,我在討論未來而已,別激動,說不定我們能拉到投資呢。” 她用玩笑終結話題。

無心的吉言成真,信守承諾的萊茲夫人通過信件介紹了一些有投資意願的女巫,她們無外乎在各自領域有一席之地的成就,參觀實驗室都是伊奈茨親自招待,她的口才一向還行,勸服她們同意合作,即使金額不大。

性情各異的人長期相處一起難免有小矛盾,除了萬年老好人的亨利,伊奈茨與瓦倫娜這類有個性的自不必說,遠沒有亨利脾氣好的鮑勃不時會跟她們起爭論——準確地形容,出於學者精神,他通常是跟伊奈茨有爭執,然後瓦倫娜幫腔,亨利則忙不疊打圓場,吵的也不算大事、無非就是項目相關的爭議,吵過就算了、倒沒什麽大不了。

回古靈閣取錢是亨利幫她的,他恰巧要回倫敦擔任一項神奇生物研討活動的評委,於是她很信賴地交給他金鑰匙拜托他到金庫一趟,她剛離開倫敦不久,可沒那麽好閑心再折返回去。

過了幾個月,1954年新年前夕,新的實驗室和與之相鄰的住所順利搬進洛杉磯。

遺憾的是靠近嘈雜的麻瓜電影拍攝區,淩晨才收拾場地、大清早就開拍,實拍造成的大動靜隔音咒都擋不住。

有少許起床氣的伊奈茨往往郁悶地醒來、崩潰地嘆氣:“噢我討厭拍電影的麻瓜!”

這時亨利會見怪不怪地笑道:“但是你會喜歡看他們的電影的。” 他養成達芬奇睡眠法的習慣,早就起床忙工作,而瓦倫娜有時要開會、出門得更早。

不過伊奈茨消氣就幾分鐘的事:洗漱好坐在桌前,對著熱氣騰騰的早餐她又變得開開心心。

自從瓦倫娜的工作室離得更近,下班途中她常常帶點好吃的改善他們的生活,洛杉磯的消費很昂貴、且不是巫師的聚集地,為省錢購入優質的實驗材料大家過得很節儉,飲食自然也很清淡。面對瓦倫娜請客的下午茶或夜宵,起初亨利根本不好意思動嘴,是伊奈茨喋喋不休地勸說:“梅林,你瘦得快剩一把骨頭,亨利,我不用力的一拳都能把你打飛,平時你無償為研究犧牲得夠多啦,吃點披薩怎麽了。” 他才象征性地吃幾口。

而鮑勃不僅沒有推辭過、還吃得蠻多,對此瓦倫娜不由癟癟嘴抱怨道:“這塊起司蛋糕是我特意留給伊奈茨的,你還真不客氣……”

也不知是故意或者無心,諸如此類的小吵小鬧,鮑勃就惹惱過瓦倫娜好幾次。

從學生到上班族最明顯的變化、是瓦倫娜的人際圈,為工作她會進行廣泛的社交,大企業部門眾多,就會有數不清萍水相逢的女性朋友,秉持著“行善在職場屬於投機”的原則,她力所能及地幫過不少同事。這天她跟伊奈茨約好去吃午飯,開完會,會計部門的熟人叫住了她:“瓦倫娜,有件小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自己沒規劃好時間,以為這品牌得提早兩個月才到得了貨,結果訂購的這臺鋼琴現在就要送過來了,還不允許延遲,可我的新家還沒到簽約的日期、不能搬進去,我這會兒住的舊家也堆滿了搬家的零碎……鋼琴可不可以先放你家一段日子?我會讓送貨的人擡進合適的位置再走。”

聽著不算麻煩,同時不算小事、基於它礙地方,只是想到伊奈茨喜歡音樂,她半是開玩笑半是試探地問:“這琴它讓彈嗎?”

“瞧你這話說的,鋼琴不讓彈買來做什麽呀,你隨便彈,琴鍵不被拔掉就行。” 對方幽默地回道,感激地握過她的手:“太謝謝你啦!希望以後我也能夠幫到你……”

就這樣,公寓的客廳多了一臺做工高級精細的鋼琴,租住樓層的選址是瓦倫娜定奪的,考慮到下層樓開個門的功夫就能到實驗室,她們住在一塊兒,兩個阿德勒的住所則由約十英裏外頗負盛名的麻瓜大學提供的教工宿舍、這是鮑勃申請到的職位,沒有其餘任務的時候,亨利大多直接留在實驗室,用每四個小時打盹十五分鐘的方法來度過一天二十四小時,他是伊奈茨遇過工作效率最高的人。

一個平心而論多少有點天馬行空的研究,定然會像只在兩頭搖曳的鐘擺,要麽有頭緒時錢不夠,要麽沒頭緒時想破腦袋找不著突破口,後者出現的次數比前者要多,每每這種時刻連亨利都面帶無可奈何與疲憊:“先別問問題,伊奈茨,目前太多問題了。”

失敗,失敗,還在失敗。從讀書時代起伊奈茨在業餘鉆研過的有迷你留聲、煙霧糖果、整合咒、結時神鎖,以及跟著湯姆學習林林總總的黑魔法,上述所有,無不是覆雜艱巨的挑戰,她全都扛過了克服了它們,然而這一次是真正意義上、絕無僅有的瓶頸。

“……為什麽胚胎熬不過十周就都死絕了啊,心跳都聽不到呢……” 她拿前額磕了下桌面,兩手抓亂自己的頭發,挫敗地說。

“沒事、親愛的,往好的一面想,比之前四個星期就沒有生命體征要有進步了嘛。” 瓦倫娜拍著她的肩膀溫聲安慰。

“確實‘有進步’,每耗時半年能增長五周,我們離成功只剩幾年對吧。” 鮑勃幹巴巴地冷哼道,雖然也有自嘲的成分。

“也許你不能太依賴麻瓜的科技,多加點魔法的協助?別著急,我們總會有辦法……好啦,我再不出門上班就得遲到,快答應我振作起來。” 瓦倫娜默默忽略鮑勃的口頭埋怨,耐心地勸解著伊奈茨,穿好外套走至門口。

“我想我也得找份工作,親愛的瓦倫娜。” 伊奈茨語氣悶悶地小聲說。

權當她是在說笑,兩位上班族分別拿上手袋與公文包,敷衍地道別完便關上家門。

留她一人無聊地呆著,她仍在鉆牛角尖思考一無所獲的實驗數據,零零散散的羊皮紙堆在書桌。

直到下午。

下班時段,瓦倫娜好運氣地不用開會,路上遇到準點下課的鮑勃,他們去買了點晚餐,正上樓沒幾步,老遠就聽到一陣非常難評價的歌唱聲,倆人面面相覷,推開門一看——

原來那歌聲的主人是坐在鋼琴前的伊奈茨,她興奮地向他們招手:“我知道我能幹什麽謀生了!我從來沒意識到我不但會彈琴,還能創作出非同尋常的東西……”

“你是指‘人的音樂’嗎?” 鮑勃一臉無語地打斷,站旁邊的瓦倫娜踩了他一腳。

“嘿朋友,放下你的偏見,來聽我彈唱幾句,你就會懂我說的創造力!” 伊奈茨沒有半點被打擊的樣子,反而尤其振奮地躍躍欲試道:“快在沙發坐好,你們是我的第一批聽眾!”

不忍說真話的瓦倫娜幹笑著拉過不情不願的鮑勃坐下身。

事出必有因,家裏有收音機也有電視機,主流電視臺伊奈茨從不愛看,叛逆的她就愛看些不如主流的事物,比如黑人音樂的表演,她喜歡聽時下最流行的節奏藍調和爵士樂,彈奏的方面她很擅長,可是唱——梅林的蕾絲褲襪,不是走音這點小兒科,她的音準和音色都不錯,重點在於她是完全沒有音域天賦的、薄而脆的白人嗓子,演唱類似Little Richard那種強調跨音域、要求氣息與樂感一流、即興能力高超的樂曲,簡直就像小孩在認真地唱歌:情歌變兒歌,好比幼稚園文藝演出上被推到臺前深情彈唱《The Way You Look Tonight》的五歲小姑娘,每一處破音都像是喜劇元素。而此刻,她所翻唱黛娜·華盛頓的《Smoke Gets In Your Eyes》也有同等的效果。

一首三分鐘的歌曲漫長得像過了整個世紀,瓦倫娜如坐針氈,鮑勃憋笑憋得臉部肌肉快抽筋,一曲終了,她眼睛亮亮地問他們覺得怎麽樣?

“……好、挺好。” 瓦倫娜支支吾吾地搜腸刮肚合適的評價,鮑勃再也忍不了地“噗嗤”一聲哈哈大笑,瓦倫娜攔也攔不住。

“你笑什麽啊鮑勃?” 伊奈茨皺眉不滿地反問。

“呃,咳咳,我為什麽笑呢,這是很高深的問題,伊奈茨,我到底為什麽笑,這真的很深奧,我舉個例子,著名的直覺主義哲學家柏格森在《笑的研究》裏討論了笑的意義,只有人會笑,而動物不會笑,笑是可以被還原為一種……一種展示機械運動特征的人文行為。” 鮑勃難得搞怪地用長篇大論搪塞她的問句,“你瞧,其實喜劇性特征是什麽?是一個人相似於物的一個方面,打個比方,當我們模仿某種特定的僵硬,某種純粹單一的機械性、無生命運動的方面……”

“唉呀夠了夠了,你說的都什麽呀。” 聽不懂半個字的伊奈茨不耐煩地擺擺手。

“意思是,親愛的你明天來我工作室上班吧,我們缺模特、真的缺。” 瓦倫娜哄騙小孩似地將她從鋼琴座椅上勸下來,“賣唱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不適合你。”

心思敏銳的伊奈茨一下子察覺到她好像唱歌不好聽。她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個缺點,以前她哼歌時,湯姆從沒叫她別唱了閉嘴,她想他這麽挑剔的人都沒說難聽,那應該更不可能不好聽了吧……她都忘記那是他們小時候的事情了,那時她哼的歌只是《Jingle Bells》。

翌日她跟著瓦倫娜早起到工作室,她們幻影移形過去的、長此以往能省一大筆交通費。到了目的地,她翻著一疊疊厚厚的文件和設計稿看熱鬧,幾乎每次到這兒她都會東翻西翻,哪怕看不懂裏面的信息。

事實上聘用正職模特與否瓦倫娜一個人說了不算,短暫的兼職倒無所謂,好在了解朋友是三分鐘熱度的性子,相信至多三個月不到她就會膩味。

因為瓦倫娜的團隊全是女員工,人人能做到認真高效和積極溝通,伊奈茨的打工體驗比度假還快樂,她每天的職責就是由她們為自己裝扮各種造型、接著大家討論完看法、輪到篩選最好的幾件、最終才是拍攝,分享環節她也會提出自己的意見——是許多意見,她對時尚的審美品味奇跡般與瓦倫娜的相契合,經常直言不諱地表達觀點“外套換成上一件會更好”“腰帶改為灰色?”“要是圍巾是短款就少了累贅感啦”等等,瓦倫娜基本通通為她實現了,盡管旁觀者們對此都稱讚她的存在堪比“繆斯女神”,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才不是什麽女神——她是個任性的孩子、時而認真時而犯傻。

無論如何,不管是樣片還是成片,都是一流的質感,的確她是為鏡頭而生的,現在連她自己也有這種感覺,明明麻瓜的相片是靜止的、不知為什麽這些照片的成品卻像自帶背景音樂一樣,象征美感的該有元素與氛圍全數歸位。

雖是給上層決策的參考圖,但成效已經遠超於預期,若非行業視二十八歲女性模特為“高齡人群”,再年輕幾年她無疑會被正式聘請到秀場或是拍廣告片,當然,她對長期做衣架子的職業可不感興趣,僅出於好勝心揶揄一句:“麻瓜覺得二十八歲就算老了啊?那他們八十二歲會直接去火葬場化灰嗎。”

生活得勞逸結合。這周末附近的影院重映《亂世佳人》,瓦倫娜帶她去看了這部長達三小時的經典電影。

原本不指望她會喜歡,沒料到她不僅很喜歡,觀賞影片途中還因梅蘭妮逝世的情節哭得很傷心——

“……天吶伊奈茨,你是在哭麽?” 只在四年級見過一次她流眼淚、還不是像此時這樣難過得抽泣出聲,瓦倫娜驚訝地轉過臉,熒幕的光線只照亮她的半張臉、布滿亮晶晶淚水的臉頰,她哽咽得說不了話只能點點頭,頓時瓦倫娜憐愛地抱了抱她,安撫地摸摸她的發絲:“噢,沒關系,寶貝,受電影觸動的哭泣是好事,是健康的感情宣洩口。”

走出電影院,她們去熱鬧的街區閑逛,心情早已平覆的伊奈茨聊起幾年前自己想寫劇本的迷思,她註意到觀眾都會喜歡感動的故事:囊括極致的悲傷與極致的喜悅,兩者沖擊下形成的戲劇張力,絕不能是白開水似的淡、否則會落入平庸俗氣。

聽罷瓦倫娜欣慰地誇獎:“你的見解有兩把刷子呀,我等你寫成第一部短劇。”

“可難題是,我不知道什麽樣的人物經歷算極致的悲痛。” 伊奈茨苦惱地沈思道:“我還沒經歷過特別傷心痛苦的事呢。”

意外於她的樂觀程度,瓦倫娜挑了挑眉毛,無奈地苦笑著接話:“……比如你的童年?媽媽在你七歲那一年自殺,疼愛你的外婆也在你十歲不到就去世,你的生父還拋棄了你;比如你畢業後?僅剩最後一個名義上的家庭成員一直利用你什麽的。”

“……嗯哼……也對。” 聞言伊奈茨才後知後覺地失神片刻,似乎才想起來自己經歷過這堆破事。

劇本的迷思自然三分鐘不到就不了了之。

回家前在心愛的甜品店逗留了一會,瓦倫娜多次稱讚過這家店的冰激淩有多好吃,她們分別要的巧克力味和香草薄荷味的甜筒,去收銀臺排隊付錢的瓦倫娜排著隊,伊奈茨百無聊賴地站在一邊等候,突然間,她看到一個不超過四歲、個頭遠沒她腿長的小男孩站在店鋪陳設的雕像前——所謂的品牌文化,店裏擺著一樽名為“甜點女神”的石雕,形象就是身穿普通廚師服的女士,雕刻得並不精致、五官都看不清,然而眼前這個小男孩在專註地用手觸摸石雕的前胸部分、及圍裙底下穿著制服長褲的兩腿,他臉上帶有惡作劇般的笑——目睹這一場景的伊奈茨楞在原地,血液僵硬,內心被震撼與嫌惡充斥,她回過神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別人留心這一幕,仿佛身處兩個次元,她不得不移開眼,付完款的瓦倫娜一手拿一個甜筒興沖沖地走來:

“給,你的巧克力雪糕。” 瓦倫娜沒留意她吃了蒼蠅似的表情,只顧往門口走。

室外的冷風令她清醒了些,其實她反胃得有點吃不下,但她不想辜負好友的期待,於是麻木地舔了幾口冰激淩。

等紅綠燈之時,瓦倫娜才看出她的不妥,關心地問:“怎麽啦?你的表情好難看。”

然後她將自己的親眼所見告訴了朋友。

“……‘力比多’吧,看來飽受學術界批判的弗洛伊德也沒有真的一無是處,他能安眠了。” 瓦倫娜倒一副習以為常的鎮定模樣,聳聳肩膀,幽默地說,“你回去跟亨利和鮑勃說這件事,他們也會是我的反應……或許我同事安娜說得沒錯,純粹的男人只有‘邪惡到骨子裏’和‘欲求不滿’這兩種狀態。”

“那看來我的初衷是對的,如果我要有孩子,我只想要女兒。”

“是嗎——原來你真想要小孩子……” 瓦倫娜啞然地沈默幾秒,佯裝若無其事地問:“那麽,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丈夫、或者說孩子的父親是誰?”

“我才不會有丈夫,我不結婚。至於孩子的‘父親’,他在我的實驗室提供點必要物質就行。” 她懶洋洋地回答。

“那挺酷的。” 瓦倫娜暗暗放松下不安,微笑道,“你要好好思考理想的人選。”

“當然。但這是後話了,不知道現在我們的‘人造子宮’能不能成功,實在不行的話我只好自己去當那個‘烤箱’,這又屬於兩種不同的技術了,鑒於重中之重變為胚胎的著床率什麽的……無所謂啦,女巫應該到四十歲都能生育……況且,這也看緣分,也許我跟我的夢想總沒有緣分。” 她的態度半是正經半是開玩笑。

“不過你打算用什麽去保證性染色體是xx?” 瓦倫娜選擇性忽略後半句話。

“我也不知道。要是回去問亨利,他肯定會說目前的問題都夠多啦……” 她們相視著會心一笑。

轉眼到了如約歸還同事鋼琴的日子,對方邀請她們參加喬遷派對,是一場全員女生的睡衣派對,大家暢所欲言的時光甚是盡興,工作、閱歷、私生活,熱衷八卦的伊奈茨聆聽一晚上有趣的閑聊。

稱得上好事成雙,在鮑勃的建議下,接受亨利在意大利認識的朋友希斯·斯圖爾特的推薦,聘請了兩名伊法魔尼在讀的優秀小巫師休息日來實驗室幫忙,同樣多虧希斯的推薦,亨利神清氣爽地宣布又有一名投資商樂意支持他們的事業。

一切步入穩定的正軌、持續到1956年,伊奈茨開始為存活20周以上的胚胎簡單地編號,可惜先後撤資的也不少,並且,這一年對亨利來說尤為艱難:他的父親路德維希在醫治某位病患的過程感染了病菌,住院這段時日他為照顧父親,有大半年都留在維也納,鮑勃也兩頭奔波,在實驗室面臨很多棘手的時候,伊奈茨只得靠她自己。

遠在倫敦的老朋友們也有給她寫過信——確切而言,是柳克麗霞、伊格內修斯和尤菲米婭寫信給她,雖然實話實說、她對阿爾法德已經沒有生氣的感受,但同時她也確信他們的友情已經終結,畢竟他擅自偷偷調查她身世的行為踩了她的紅線,她那天失禮地趕走他的行為也傷害了他的自尊,他們在相互冒犯上打了個平手,沒有拖欠……她想。

而弗萊蒙特,她不明白他是確實忙碌得腳不沾地、還是不太想理她,他的回信都比較潦草,甚至敷衍,好像他們已經沒話可聊,尤菲米婭在給她的信裏面貼心地寫道:“請你不要介意、親愛的伊奈茨,弗萊蒙為了研發藥水的事忙得廢寢忘食,而且他不喜歡寫信……”

或許吧。實際上,有時她也不知道該寫些什麽。

後來漸漸地她沒再寄信。

但是,當她在巫師報刊上發現弗萊蒙特的大名時,她雀躍得手足舞蹈的:

“瓦倫娜、鮑勃你們快過來看!” 她激動得像獲獎的是她自己,驕傲地展示著那一則關於褒獎速順滑發劑的報道,“是弗萊蒙特的發明!哇噢、連北美的巫師都搶購一空!上面說‘不但可以改善頑固的粗糙發質,還有護理頭皮等功效’呢太厲害啦,他該被授予勳章……我真為他高興!他實現了他的夢想,必定也快輪到我實現我的夢想……”

“你要把它們剪下來收藏嗎?” 瓦倫娜好笑地說,看著滿眼向往的伊奈茨抱著那份報紙轉圈圈,鮑勃也不禁笑了下,無數次他沒忍住好奇心地悄悄詢問瓦倫娜、究竟伊奈茨的一些舉動是怎麽做到這麽像動畫片裏的人物的:戲劇化,卻不會惹人厭煩。

“剪下來——你說得對!我該收集稱讚他的每一份報刊,還要再上面作標註……然後未來,我能把這些收藏送給他的孩子!” 她開心地去找彩色的羽毛筆了。

絲毫不誇張地形容,弗萊蒙特開發神奇藥水的成就堪稱暢通無阻,且沒有止步不前,沈浸工作的他在不斷創新一系列衍生產品,速順滑發劑只是個開始。

反觀她自己就沒這樣的稱心如意——冬去春來,一天鮑勃轉告她們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希斯推薦的投資人最近陷入資金不足的困難、決定終止合作,這下子徹底失去充足的經費來源,但所幸有位在麻瓜界與巫師界都具備一定成就的先生對他們的項目感興趣,由於鮑勃爭取到珍貴的去莫斯科研究中心交流學習的機會、籌備時裝秀的瓦倫娜要去巴黎出差,會見有投資意向的客人這門重任交給了唯一留在洛杉磯實驗室的伊奈茨。

這位先生外表瞧著很嚴厲,氣質不凡,說他四十歲可以、說他三十歲也可以,參觀實驗室時一直有認真地聆聽,觀察到這點的伊奈茨也越來越有信心和熱情去更詳細地講述、介紹多年來他們的研究成果及後續的方向。

“……我們的目標是盡可能構造循環系統穩定的封閉環境。” 她不厭其煩地解釋:“您知道即便是魔法也沒有憑空實現的道理,所以在改良麻瓜模擬的反應器中我們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包括改善培養液裏的生長因子、激素、抗體等必要元素,我們將開發監測胚胎發育的傳感器,一步步推進人造臍帶的功能,解決在供氧、供血和生物循環的不足……不管是麻瓜早產兒的高概率問題還是巫師不孕體質的問題,它的成功是雪中送炭般的,且想一想它對未來的意義,它就是改造基因工程的起點,在這一層面我們能有效規避遺傳病、傳染疾病等等,修正基因缺陷不再是夢,高效的生產模式也不再是夢,它們都將變成可實現的一環……”

“你暢想的聽著很誘人,但我想無論之於巫師還是之於麻瓜,我想就它能否被大範圍地接受的問題上、我持有不樂觀的答案。不過,我倒願意賭一次,兩天後的晚餐再協商合同的事吧,記得帶好必要的文件。”

“好——太感謝您了!先生……” 她克制了點喜出望外的神情,盡量穩重地板起臉,同他握了握手,“我不會讓您的選擇失望。”

辛辛苦苦地連續熬夜整理好相關的合同條款、依據往日的經驗,她起草好書面協議,加上有聯系分別遠在巴黎和莫斯科的瓦倫娜與鮑勃、共同商量這項重要的決議,朋友們都很為她爭取到經費的消息高興。

晚餐地點定在很高檔的巫師飯店,出於禮儀她穿的是十分正式的禮服長袍,她的精氣神一點也沒被睡得少所影響,坐下身正要直奔主題,他卻比上次見面有閑情逸致多了,打斷她道:

“不用著急弗利小姐,先談談你想實現這項研究的原因。”

聽到這句疑問她頗不自在地微微一笑,爾後猶豫了一下,才坦誠地回答:“我的好朋友很想要孩子……當然於我而言,這個夢想還有很多層意義,我覺得女人被當作寄生都容器很不公平。”

“我理解你的意思。” 服務生端來精致的餐點和昂貴的紅酒,他彬彬有禮地隨口再問:“你畢業於哪所學校?”

“霍格沃茨。” 她沒有掩飾自豪地說:“格蘭芬多學院。”

“哦我該猜到,基於你的口音。” 他口吻淡淡地開玩笑。

“我的口音不算很倫敦吧。” 她慢慢在自然的閑聊中放下拘謹,忍俊不禁道,“我外婆是法國人,現在我的好朋友兼合作夥伴們有來自俄羅斯還有來自奧地利的,我們又在洛杉磯待了幾年,現在我都不知道我的口音是什麽樣的了。”

“只要聽得清楚就好。” 他面無表情的神色隱約多了幾分親切,“可能是我的誤會,你似乎游歷過許多地方?”

“可以說‘挺多’,十年間我到過科隆,慕尼黑,不萊梅,法蘭克福,裏昂,巴黎,哥本哈根,布魯塞爾,斯德哥爾摩,米蘭,巴塞羅那,裏斯本,布達佩斯,奧斯陸,坦佩雷,華沙,維也納……哇,數著數著我才發覺,我是游歷了許多地方。”

“我不得不承認,以你這麽年輕卻見識這麽廣的資質,非常珍貴,我認為你能幹成一番大事。”

“謝謝您的盛讚,我真榮幸。” 她尊敬地真誠地說,與面露欣賞的他碰了碰杯。

他們又聊了陣學校和過往的交流活動,目前為止一切正常。

直到餐後甜品端上桌。

“我認為你該與我名下專門支持學者的基金建立長期的合作關系。”

“您是說真的嗎?太感謝您了!” 她擡手捂著心口表示驚喜與感激,重新拿過那堆厚厚的文件展示上頭的條款細則。

但她還沒解說兩句,驀地感覺到桌子底下有只手摸向自己的腿,她翻頁的動作一頓,僵硬地看著對方毫無愧色、理直氣壯的目光——

伴隨一張寫有房間號的卡片放上桌面,義正詞嚴的聲音響起:“在簽名前,我們需要再私下談談……”

“……你是在要求我必須跟你睡覺來獲得這筆經費?” 伊奈茨很快就恢覆了行動力,鎮定地拉遠自己的椅子。

“假如你非要說得這麽直接。”

“所以一直以來你就是這麽‘支持’年輕研究人員的事業的!我簡直不敢相信。” 她憤怒地瞇了瞇眼,果斷地站起身,用蠻橫的力道收拾著桌上的羊皮紙。

“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你懂得哪個才是明智的選擇,我在北美的人脈和權勢如何,你的朋友們也清楚——”

“是啊我們很清楚,而你清楚你沒搞懂什麽嗎?以你這把即將進墳墓的年紀,明明該考慮積陰德了。” 伊奈茨特意拔高音量好讓整個餐廳的人都聽得見:“結果你可恥地用實驗室的經費威脅我跟你發生關系、你真不要臉!”

周圍的客人震驚而尷尬地轉頭看向他們,雖說看起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沒有一絲難為情,清者自清,該坐立難安狼狽心虛的人可不該是她。

在所有人的註視下,她氣勢洶洶地抓起外套走了。

前門與後門僅相隔二十英尺,伊奈茨永遠不知道她前腳剛離開後門,正從前門進來這家餐廳的是自己的老朋友——旅游路過加利福尼亞,阿爾法德在洛杉磯逗留整整一星期,這晚他選了這家氣派的餐館,服務生周到地為他放好外套,而他擡頭不經意看見的是她一閃而過的背影——縱使只是背影,一剎那他凝滯的眼神微動,再聽不見想領他去預訂座位的招待生的話,他沒有一點遲疑、快步地穿過大廳,近乎是跑去的後門,但是很遺憾,夜空下飄著微雨紛紛的大街上並沒有她的蹤影,猶如發生於頭腦思緒的幻覺,她轉瞬即逝。

“先生、先生?抱歉,請問您還需要那張訂好的單人桌麽?” 趕到他身邊的服務生小心而恭敬地問。

“……噢,需要。” 他難掩失神地深呼吸一下,勉強地及時平覆好了情緒,“需要……”

第二輪不間斷的外出旅行是今年才開啟的,阿爾法德想讓繁忙的路程分散自己的註意,出發前他罕有地回了一趟家,也是他罕有地不帶著反感回家的一次,他的心情有些沈重,終究是自己的親姐姐、沃爾布加流產的事像一片籠罩的烏雲。

從未見過咄咄逼人的長姐如此崩潰地痛哭流涕,他不知該有何感想,治療師委婉地勸慰奧賴恩·布萊克放棄要孩子的計劃:“您夫人的身體狀況太差,建議短時內、近幾年放一放對孩子的執著,因為照當前來看,除非奇跡出現,不然毋庸置疑,希望孩子能健康地出生……就像是異想天開。”

柳克麗霞寸步不離地陪伴在沃爾布加的身邊度過這痛苦的難關。期間的這兩個月,他也去時不時探望探望姐姐,柳克麗霞總在中間說些輕松的話題調和氣氛,親姐弟難得沒有再吵架。感恩節前天的下午,他被她們鄭重其事地叫來——已逐漸願意起床走動走動的沃爾布加和柳克麗霞在院落正喝著茶,如同舉手投降似的無可奈何、沃爾布加忽然對他說:“好吧,即使是沒落的家族,起碼弗利是一個純血,我同意你們關系的進一步發展,只要你答應定下來,阿爾,人始終是要結婚的,你逃避到快三十歲、別再自私地只顧你自己,想想我們的母親——”

“意思是、好消息,你終於能選擇和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柳克麗霞打斷沃爾布加不免走向嚴厲的說教,喜氣洋洋地總結道。

聞言阿爾法德錯愕地瞪大眼睛反問:“……你們在胡說什麽東西?” 似乎對於她們的誤會很看不上,他堅定地否認並嚴肅地澄清:“我對伊奈茨的看法就是好朋友,也只是朋友,我對她的喜歡與愛是出於友情!我從不想與她成為戀人——事實上我不想跟任何人發展戀愛關系,也絕不會結婚……沃爾布加,你不要再費心管我的生活。”

“這不可能呀!” 柳克麗霞竟搶在沃爾布加的前頭難以置信地驚聲疑問:“這十幾年來我們都以為你默默喜歡著伊奈茨,自從你常去看她的比賽和為了她加入魁地奇球隊……除她以外,你對待其餘女孩的態度都只在禮貌範圍內、有時甚至不會掩飾不耐煩呢……每次你和她吵架,你的狀態糟糕得堪比失戀丟掉一半靈魂的可憐蟲,現在你在跟我說你不喜歡她,阿爾,你是認真的嗎?求你說的是實話——你真的只把她當成朋友?”

“對,我只把她看作朋友。誤會是你們的問題,是你們什麽都往愛情上扯。人不談戀愛不會死,我也沒有精神空虛到非要找個人陪自己過日子才行。” 他不為所動地冷冷道,“友誼是最高尚純潔的感情,不涉及半點虛假的約定俗成的因素……反正我的觀點是絕不會變的,你們怎麽說都無濟於事……沒有人的婚姻是真正基於愛情的幸福,到後來只會是基於習慣和念舊情的契約關系。”

他沒管沃爾布加又沖自己大發雷霆。

依舊沒法相信他的話,後續伊格內修斯和柳克麗霞都悄悄找他聊過這在他眼裏無聊至極的主題,任憑他們怎麽分析,他的決心佁然不動、一如他的自尊心,他的尊嚴不允許他費盡心思地一遍遍致歉以挽回她。

佁然不動,直至二十年後猝不及防聽見她的死訊。

追悔莫及,深刻的自責,痛不欲生地假想1961年之前的任意時刻、他沒有愚蠢固執就好了——為什麽他不早點低下他高貴的頭顱認錯,求著她的原諒——如果他早知她會遭遇英年早逝的結局,他說什麽都不會說那些無情的話“你有時真讓人難以忍受、你的野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而我和其他關心你的人你都不管了!” “你要與我分道揚鑣嗎、為了那點小事?”……三十五歲,這樣年輕,他痛心切骨、止不住本能地哀嚎,那一刻他的心像被撕成一片一片,於他而言的時空仿若靜止,什麽都不覆存在,占據他腦海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死。

以致於他想不到這場看似意外的死亡背後覆雜的真實緣由裏,也有她自主的動機。

伊奈茨的三十歲生日在實驗室愉快地度過,原來三十歲完全給不到自己一點兒焦慮,她也不認為這算什麽人生節點,作為年齡的數字僅僅是數字而已。瓦倫娜、鮑勃和亨利為她準備了場簡單卻不失溫馨的生日驚喜派對,遠在比利時的老朋友瑞恩也沒有缺席地寄來了禮物:是一臺昂貴的麻瓜攝影機,她喜歡得沒離過手,用它錄了無數他們做實驗的日常,以及午休時、她會犯傻演一些經典電影的片段——她越來越沈迷麻瓜電影了,《煤氣燈下》《卡薩布蘭卡》《蝴蝶夢》《一夜風流》《哈姆雷特》《青山翠谷》《清晨的榮耀》……幾乎被她看了個遍,本來她還滿是期待地重新寫信給弗萊蒙特長篇大論她的觀影感受,誰知道弗萊蒙特壓根沒時間看電影,他開了公司,神奇藥水品牌的爆炸效應使他忙得腳不沾地,可沒有觀賞電影那麽奢侈的休閑,無奈,她也不好再打擾他了。不過當她心血來潮、真情實感地念裏面的臺詞時,亨利他們總會配合地接下一句,然後有時候還能演完一個幾分鐘對白的場景,哪怕中間有笑場,錄像裏的他們是那麽快樂,感謝相機這門現代技術,記錄這些美好、以致多少年過後都不會磨滅每個人生動的存在。

在先後失去經費來源與被列入遭遇暗中針對的“黑名單”,他們的實驗室搬到了蘇格蘭的格拉斯哥,瓦倫娜特制門鑰匙以便來往,大家的生活變得相對拮據,她的財產都兌換成麻瓜貨幣分散在瓦倫娜的銀行賬戶裏(提到這點,她不禁驚奇湯姆一直沒動過金庫裏一枚金加隆,雖然以他如今的地位這的確正常)

她的錢用在設備和電費上、花得飛快,亨利和鮑勃分擔房租費用,瓦倫娜則負責夥食費,偶爾還有幫助窮困流浪漢的慈善行為,“錢票簡直像雪糕在口袋融化”。

1957年的雨季,一行人前去維也納出席了路德維希·阿德勒的葬禮。

葬禮結束後她偷偷跑去頂樓找一人待著調整心情的亨利。

夜空下他的背影顯得分外落寞。

“……你還好嗎亨利?”

“我也希望我能回答‘還好’。不過很可惜我依然感受到心底的痛苦。” 他苦笑了一下,深藍綠的漂亮眼睛仍明滅著淚光,青紅的眼圈在白皙皮膚的映襯下更為明顯,他靜靜地平視著遠處被夜色渲染的樹林,總是如此、他從不歇斯底裏,這讓她不由疼惜地擡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

“真抱歉……要是我能為你分擔它們就好了。” 她難過地看著他說。

“不用抱歉,你一樣經歷過類似的痛苦,其實我盡力避免和你談論這件事。” 亨利真誠地解釋道,“因為我不想喚起你的創傷記憶。”

伊奈茨眨了眨視線有些模糊的雙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感慨萬千:“到這時候你還在為別人著想。亨利,你身上善良的力量常讓我驚嘆。”

“你不是別人,伊奈茨,你是我重要的朋友之一。” 亨利反倒安慰她,“我明白你是想讓我知道你跟我的感同身受,好讓我明白自己不是孤獨的,放心吧,我做得到接受生命的來去。”

接受。老實說她有沒有真正接受過至親的離世呢?

對比起亨利的心態,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做到——她曾糾纏過要覆活她們的願望。她現在時不時還在這麽想。

“……怎麽樣做到接受呢……亨利?” 一時之間她情不自禁困惑地喃喃,凝視著他寶石似的純凈眼眸,她仿佛從當中的倒影看見兒時的自己,那個幾年間就接連參加幾場至親葬禮的自己,她聽到她的聲音像悶在冷水裏:“那些痛苦好像沒有止境。小時候我還樂觀地以為,她們會回來見我。”

亨利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淚中帶笑地娓娓道來:“痛苦是自然的,不用壓抑它們,直面這堆情緒,時間在我們頭腦像靜止了,不是嗎,一分一秒都在重覆同一件事、‘我失去了這個人’,一分一秒都是疼的,只是人無法永遠沈浸於痛苦,若沒有希望的寄托,那就活不下去了,所幸‘希望’從來是源於我們本能的、對未知的向往,伊奈茨,每個人都心存希望,那是抽象的共同意識,你作為人類文明中一份子、你的本性有著對諸如你理想等高階活動抱有永遠的追求。與親人生死兩隔的經歷無可避免,我們感到難以釋懷是因為暫時處理不了這極致的創傷,於是逃避地將其塞進內心的其他角落,但是請相信你自己,相信我們在這星球上、我們這一種同時具備感情與理智的生物的韌性:因渺小而謙卑、因獨特而重要,相信龐大的宇宙外還有大量的、茫茫未知的生命可能性,我們不會是唯一的存在,而同樣可能的——正是我們逝去的愛人到達了別的世界、亦或是星球,只是不再跟我們待在同一接收頻率的維度,我相信你確信他們很愛你不是嗎,那麽在地球外的千千萬萬個星球中,他們肯定也會一直愛著你,而且看著你獨自地成長起來,看著你面對他們的離開也能堅強地獨自前行,他們會感到放心和欣慰,因為你已經能成為你自己精神上的‘母親與父親’了。”

在她聽來,亨利的話比較深奧,短期內她理解無能,但幸而,她身邊陪伴著三位勝似親人的好友。

曾經瓦倫娜也多次與自己討論過原生家庭的陰影與“愛”的實質,事實上“愛”究竟是什麽呢?瓦倫娜形容愛是無條件、需要用行動證明的心理驅動力;亨利形容愛是一項需要自我檢討與進步完善的本領;鮑勃則說愛絕不能被頭銜束縛、絕不能具有不平等因素……每回真心實意的探討都很有趣,隨著胚胎樣本一天天被成功延長了在培養液的存活時效,她蛻變成能夠靜下心來學習麻瓜的臨床心理學,在這過程中參照自我、反省自己的心智。

她想成為自己精神上的母親。

而實現這一夢想的終點是她與陳舊過去的和解。

後來她幸運地迎來了這機會。實際上,她一向是個運氣很好的家夥。

次年秋天的某日,伊奈茨收到一封神秘的來信,需要她用魔杖施咒才打得開,而在她成功拆掉信封、看見上面的內容後,她當場詫異地感嘆出聲:“天哪……”

“怎麽了?” 亨利和鮑勃困惑地異口同聲。

“是鄧布利多教授!” 她目瞪口呆道:“他竟然要約我見面!而且不是在霍格沃茨。”

“他找你有什麽事?” 亨利也很驚訝,沈著地詢問。

“沒詳細寫。但強調了很重要……到底會是什麽事?” 她不安地皺了皺臉,罕見地心虛和過度思考,“我感覺是個大麻煩。”

“先別多想,我反而覺得不是壞事。” 鮑勃有條有理地推斷:“壞事要急於處理,省時省力的情況下應該直接寫在信中才對,但他現在要求跟你見面再說,證明這事存在有商量亦或迂回空間的性質。”

這分析得還挺有道理。

晚上瓦倫娜下班回來,聽到她的消息,瓦倫娜的第一反應是叫她確定這就是出於鄧布利多之手的信函,而不是什麽惡作劇或者危險的陷阱。

拿魔法再三檢驗過,確確實實是他的字跡。

總而言之,翌日早晨她準時抵達那一家麻瓜咖啡館,進門一眼見到在角落的阿不思·鄧布利多。

“早上好先生,沒預料到您親自來找我。” 她想起幾年前在辦公室的不歡而散,頗為尷尬地禮貌問好,鄧布利多顯然不會介意,他微笑著言簡意賅道:“謝謝你願意赴約,伊奈茨,希望接下來,你也能願意給予解釋的機會。”

聽罷她不解地皺了皺眉正想追問,他平和地繼續說:“我們得抓緊時間了,我記得以你優秀的找球手運動素質,應對幻影移形總是非常自如。”

四周的麻瓜被魔法屏蔽了視線,鄧布利多紳士地示意她挽自己的左手,他們直接消失在空氣中,世界上最偉大的巫師帶自己移形,她內心充滿榮幸與沾沾自喜。

這點小心思維持沒多久,就終止在她看清他們抵達的是某麻瓜醫院的一間特殊病房後——

“我不明白,先生,為什麽我們要來這裏?”

“事情的起因比較覆雜,不過坦誠地回答你的疑惑,我是來帶你見你父親的最後一面的。他的遺願是能親眼見到你。一般而言我從不主動介入或調和他人覆雜的家庭關系,倘若不是我在法國的老友愛好帕斯卡爾·裏奇先生的影視作品,並執著於他悲慘的晚年遭遇,我想我也不會發現他精神崩潰的真相,世事如歷史諷刺性的巧合,這樣的機緣巧合也讓我發現:他正是我所重視的學生的家人。”

她徹底怔住,像從冰窟窿裏哆哆嗦嗦地爬出卻被當頭澆落一身滾燙的熱水,她蒼白著臉,混亂的千頭萬緒沖擊著大腦與視網膜,一時她感覺自己看不清東西,更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一時她什麽話都說不出口,最後急促的深呼吸下她勉強擠出幾個字:

“……他不是我的父親。”

“我明白他沒有資格被你稱為父親。” 鄧布利多湛藍的眼睛裏是百感交集但平靜如海的情志,“同樣我明白你對他的憎恨。但是,以一位失去至親多年、直至今日也無法釋懷的過來人身份,我認為你可以參考的誠懇的建議,因為我想你會跟我一樣後悔——假如你不選擇去看一看即將離開人世的他,往後你人生的每一天都會後悔。”

“他為什麽要見我?我絕不會原諒他的!” 找回少許感知力的伊奈茨咬牙道,聲音不穩、音量從高又到低,她使不上勁,頹喪地垂下頭,“他臨死前想解脫讓自己好受點罷了、他是個自私自利的家夥!他從來都是……”

“我很高興你這幾年遠離了湯姆。” 鄧布利多突然提及這個不相關的話題,卻又輕而易舉地繞回重中之重:“當年用黑魔法折磨裏奇先生致瘋的人,你選擇了包庇,而你吃盡了苦頭,伊奈茨,我是盡全力用魔法為裏奇先生恢覆受損的大腦、然而就算以我的實力,他都不能再回到最初健康清醒的頭腦,可想而知湯姆的手段,同時也可想而知,即使是此時不夠清晰的神志,他都只想見你,這是他最後的時間了,給予他最後的機會,是在給予你自己放手的機會。”

放手吧。你無路可退了。這一次躲藏不了衣櫃之中了。

這一刻她就像站在自己人生苦難之門前,她輕輕叩響了它。

推開房門,病床上的人與慘白的燈光、灰蒙蒙的黯淡床鋪融為一體,他沒有顏色,恰如他年輕拍攝沒有色彩的膠片電影,只剩黑與白,他的臉上扣著吸氧面罩,兩手插著針頭和管子,顯示生命體征的機器緩慢微弱地波動,他根本說不了話,甚至用盡最大的力氣睜開青色的眼皮,勉為其難透出一半深色的眼珠,瞳孔模糊地聚焦著,看到她的一瞬間,那病態的眼瞳閃爍了一絲脆弱的微光。

血親是奇怪得令人捉摸不透的概念,痛苦、恨意、仇怨、憎惡,所有憤怒明明絲毫不減,你清醒地知道你在認真地仇恨著他,可是,當看見他處於死神的邊緣奄奄一息,意志、或者說靈魂如同被切割成兩份,一份在痛快地拍手叫好,另一份被悲慟折磨得隱隱作痛,是起源於蝕刻在血液裏的共性驅使的共情嗎?不論是什麽,她此刻正是這樣的狀態,不由自主地,本能地,機械地淚流滿面。

先天的道德與兒時親歷母親自殺的痛楚形成不可調和、相互沖擊的矛盾,她無能為力,她又像重返自己留有創傷印記的幼年,幸運的是,她想起在實驗室等她回家的好朋友們,她想起瓦倫娜和亨利對自己說過的話,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十歲而是三十二歲,她深吸一口氣克制著啜泣,慢慢地走上前,仿佛時空在重疊——她還是幾歲小女孩的時空,勞拉的時空,這一秒、此時此刻,她的世界,它們正緩慢地折疊,於是像也在同時與她們對話,她聲音沙啞著說:

“……我不會原諒你,但從此以後,我也恨不了了你了,你就要死去,而恨一個死人沒有意義。” 她吸著鼻子,看著那蒼老得叫人認不出的男人,她仍控制不住淚水,從劇痛的喉嚨擠壓出每個字符,她不想歇斯底裏,可惜她整個人都在下意識地發抖,傾瀉這堆遲了太多年的言語之時,前額和脖頸上的青筋都在用力。

“你想在死前見我的原因,我清楚你純粹是想讓你自己好受點。我認為你做不到的,如果你見過媽媽、我的媽媽,你見識過勞拉承受病痛的樣子……連真正的惡魔都會憐憫她,如果地獄有一場公正的審判,你會連轉生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是她親自請死神帶走她——你害一位優秀得近乎完美的女人自殺,她是這麽的完美,即使她記得清我是誰的時刻少之又少,但我愛她,我崇拜她,像每個天性裏就會自然愛母親的孩子,我看著她受苦卻什麽也做不到,我看著她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沒有一天我不想念她。這位女人為你生下你唯一的孩子,而你拋棄了她,為了你所謂的前程。你應該下地獄,你應該下地獄受火刑……沒有人來送別你,所以你才想到了我不是嗎?我從不把你當作父親,以前,現在,未來,永遠不會。”

說到這兒伊奈茨忽然停頓了一下,僵硬的目光籠罩著死寂,似乎被註射了一劑鎮定劑,她停止了哭泣,淚痕在風幹,“只有媽媽有權力赦免你的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好運氣在前往地獄前見到勞拉·弗利,我只知道,帕斯卡爾·裏奇,我們再也不會見了。”

病床邊只剩一絲氣息的人將視線全部投向她,淚水打濕了他的枕頭,用最終的那點力氣、擡起像幹枯木柴的手,他摘下了氧氣罩,沒有血色的嘴唇正喃喃自語著什麽。

她既沒有彎下身去聽,也沒有用擴聲咒。

但她在最後的半秒鐘讀取了他的意念:

“伊奈茨……”

監測儀屏幕上的波紋化為一條直線。

生命走到盡頭他留下的言語是她的名字。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

等她恢覆行動力走出病房外,仍處於恍惚的失魂落魄、她對沈默不語的鄧布利多小聲道:

“……謝謝你帶我過來,先生。”

這天回去後,伊奈茨一反往常——她既沒有躲到房間一個人呆著,也沒有避重就輕地隱瞞實情,與它們統統相反,她面對真心關切自己的朋友們,描述了她所經歷的一切。

當自己可以坦誠地重新談論它們,證明她已然丟棄這背負已久的包袱。

這一年的聖誕節,也算變相的節省不必需的開支,在送禮物的環節,他們一致同意采取“Secret Santa”的形式,已是多年的好友,四個人都是幹脆地問對方今年想要什麽樣的聖誕禮物。

恰巧亨利抽到的是伊奈茨,作為她的“Secret Santa”,離平安夜的前一周,大家在吃著晚餐,亨利又提了提這個疑問:

“伊奈茨,你想好了喜歡的禮物了嗎?我怕到時商店都關門了……你想了快有十天啦。”

“……好吧,我確實想了好久,抱歉。” 伊奈茨放下刀叉,與瓦倫娜對視了一眼,她鄭重而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亨利,你可以送我一點你的精子嗎——”

“哐啷”“噗”的兩聲混亂的動靜:亨利打翻了手裏的湯、鮑勃嘴裏的果汁噴了一桌子。

“對不起、我來收拾!” 咳嗽著的鮑勃拿起一堆餐巾紙,鎮靜的瓦倫娜半是嫌棄半是無奈地拿魔杖直接使用清理一新咒。

亨利像一只熟透的龍蝦,震撼、驚慌失措與難以置信混合在他通紅的臉上,他眨了眨眼呆滯地問:

“……不好意思,你說什麽?”

“你聽我解釋,我認真思索很久了,現在我們不是很難聘請到志願者嘛,我就在想,那大不了拿我們自己的來當樣本唄,然後‘叮’的一聲我靈光乍現!本來我就想要女兒來著,那麽誰夠這資格當她的父親呢——人選就是你啦亨利,我跟瓦倫娜商量過幾次,我們一致認為你擁有最完美的基因!你的才智、相貌、品行……通通是最好的,假如你願意答應我們倆人的物質來當其中一份樣品,到我們成功為止。” 伊奈茨振奮又陶醉地站起身,繪聲繪色地說道。

話音剛落亨利的表情頓時緩和下來,他放松地苦笑道:“這件事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研究員都應該有貢獻自我的學者精神。” 當然你開口的第一句能換種表述會更好……這禮物選的……後半句他在心裏哭笑不得地偷偷補充。

“實在是太好了!謝謝你願意這麽做!” 她興高采烈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不忘正事的鮑勃想起當中的重點:“等會,你們要如何樣本能形成XX性染色體?這可不簡單。”

“確認不了,形成了XY的話就不要唄。” 她聳聳肩膀,言簡意賅道。

鮑勃露出了“還得是你”的認可神情。

好心情維持到新年後,直至被不速之客所打斷——自從送別了帕斯卡爾·裏奇,不知是不是當時她心底的痛苦太沈重而深刻,同樣感知到她情緒的湯姆主動抽離了他們之間的精神連接,在意識長廊的另一頭,他一度消失了許久,她以為他是想通了選擇與自己不再交集。

不料這一晚,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腦海,向她傳送了幾個零碎的片段。

是虛擬空間的魔法,他在邀請她到他的意識空間裏去,她敏銳地察覺到了。

“……慶幸你沒丟掉昔日的聰明。” 熟悉的陰冷音色幽幽響起,她靜靜轉身看向黑暗中走近的人影,沒有懸念的正是湯姆——他的臉倒是毀容前的樣子,不過這兒只是一個虛擬空間,他的形象也只是一段記憶影像,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是個實用的魔法,你說得對。” 她神色冷漠,幹巴巴地說,“所以,你現在是想跟我決鬥,輸家落到精神崩潰的懲罰?”

“你胡想什麽,伊奈茨,我從來沒有和你決鬥的必要。” 湯姆輕笑了一下,事實上他內心想的是他認為他們永遠不會真的大打出手,從前的訓練除外,但要對方喪命的決鬥絕不會發生。

“啊對,因為我和你相比差得遠了,我是你不值得放眼裏的對手。” 她理所當然地解讀這句無心的話,陰陽怪氣道。

雖然知道她理解錯自己的本意,可是她說的也不是完全有錯,畢竟他現在確實已經強大到無人能敵,她真要跟自己對決的話,他只會像鬧著玩兒那樣接她的咒語。所以他沒糾錯更沒解釋,而是直奔主題:“我找你是在給你回來的機會。”

“……真令我驚訝,湯姆,你的思維。” 她笑了笑,“是什麽事讓你覺得你可以施舍我‘機會’,我根本不打算回來。”

“這幾年你在外面的苦頭還沒吃夠?” 原本他想糾正她叫自己湯姆這個早已棄用多年的名字,反駁出口的卻不由是一大段喋喋不休,“難道你還沒意識到,只有我幫得到你,所謂金錢和資源通通不在話下,你現在到處售賣尊嚴求人投資你的項目,你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你還沒意識到,除了我,外面的男人只會不懷好意地把你當成——”

“是,他們把我當成出來賣的行了吧?我實在搞不懂,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或者說我和你又還有什麽關系呢?我們已經不是在霍格沃茨的時候,吵兩天能當沒事人一樣繼續交集。” 她努力地沈住氣 ,像在給一個傻瓜作耐心的解釋:“我們早就玩完了,分開就是純粹的分開。你過你自己的獨裁野心家人生,我過好我自己在你眼裏所謂一無是處的生活,就這麽簡單,你為你最看重的事業也忙得不可開交,竟然有閑心管我,你不累嗎,就當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能不能別再打擾——”

“不能!你沒有資格對我說這種話!” 突然他用怒吼打斷,像這樣有失氣度的嚎叫他丟棄了許多年,一來以他今天的身份早就無須歇斯底裏地發號施令,二來凡是反對他的已淪為喪命的下場,甚至就算換作學生時代,他也不需要依靠如此沒有水準的憤怒致勝,明明他清楚有格調的領導者千頭萬緒都是無聲的,然而每次在她面前他都會控制不住地把情緒直接扔在倆人對峙之間,好像他不這麽特地提高音量地沖她發火、她就會對他的心情置之不理,好像她必須認識到處理他的要求是當務之急:“……伊奈茨,你別以為我能輕易忘記你給我無數表忠誠的許諾,呵,你覺得只是口頭上的客氣嗎,我一直深信違背承諾的人就要付出跟違背牢不可破誓言同等的代價——”

“你對我說過的謊一點也不少,湯姆,別試圖拿我還沒認清你真面目時給你的真心綁架現在清醒的我。” 她平靜地註視著他,冷冷道。

“……好,如果你想讓你家族的醜事人盡皆知,你就繼續保持‘清醒’吧……我能告訴所有人你母親其實是和一個泥巴種私奔生下的你,弗利家族的名譽從此會淪落於他人口舌,你死去外婆的願望要落空了。” 驀地他的臉扭曲了下,暗暗深呼吸著咬了咬牙,擠出一個陰森的笑容,故意用輕柔冰冷的語調,強裝從容地低聲道。

“我早知道你要拿這事威脅我。” 伊奈茨反而更加鎮定地說,她的語氣很淡,像是混合疲憊,無奈,卻異常的輕松,“我已經不在乎了,你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吧。”

他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掩飾不了的錯愕。

“我長大了,現在我成長為可以當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家族的事,我很遺憾,外婆的遺言,我也很痛苦……不過為了守護它們我犧牲的夠多了,我做不到為了一個姓氏過得生不如死,來這世上活的每天誰不是想追求快樂和幸福的呢,我想外婆在天之靈會理解我今天的選擇,她會理解的、假如她是真的愛我,她會知道我不能為死去的人再犧牲我的自由。”

伊奈茨不動聲色地說著實話,曾一度不理解“善待你的敵人”這樣空洞的言語,如今卻頗有體會。

她在離開前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有一天你會聽懂我所說的嗎?有一天你會不會不再是現在這副幼稚的孩子心性、全憑你的心情摧毀一切——直到它們都反過來摧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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